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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流年征文』不老的亲情(小说)

2022-04-15 16:57:32 来源:普罗文学 点击:31

陈酩刚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时候,因为不能自主呼吸,还上着呼吸机。他瘦弱的身体躺在医院白色的被子下面,所有脂肪都被这场来势汹汹的疾病耗尽,干枯得似乎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。他脸色蜡黄,双目紧闭,被一群医生护士簇拥着,推向重症监护室。要不是他的胸口在微弱地起起伏伏,脚上的输液管在滴着液体,让人冷眼一看上去,跟死人没有什么多大的区别。

别的病人手术后会有一大群家属围绕身边,可陈酩,只有一位老太太颤颤地跟在后面,并不时用手擦擦眼睛。老太太一边紧跟着陈酩的床往前一路小跑着,一边又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看身后的方向,似乎那边还有什么让她牵挂着。

“你就别跟过来啦,大娘,重症监护室是不会随便让家属进出的。你可以回病房休息会儿,他需要什么我会去通知你的。”一位身材娇小,眼光清澈的女医生有些心疼地告诉老太太。

“谢谢你,姑娘,谢谢,谢谢。”老太太嘴唇蠕动着,除了翻来覆去地说着谢谢这两个字,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。她停止跟随的脚步,突兀地往回走。转身来到一间病房前,推开门,轻手轻脚地走到一张病床前,低头凝视着躺在床上的一名女子,伸手为女子掖掖被角。然后,她又走到另一张病床前,伸出颤抖的手,理了理床上昏睡的另一名女子的头发,浑浊的眼泪,就顺着两腮滚了下来。

老太太叫李文秀,看样子她是站累了,怕弄出的动静惊扰了床上的女子,于是,小心翼翼地搬过一把板凳坐下。这一坐下来,沉积在心头的往事,就一下子像涌出大坝的洪水般翻涌在记忆的深处。

有些事,其实她不愿再去回首,再去品尝咀嚼。那已经结痂的伤口,虽然早就凝结成深红色的固体,可在这特殊的环境下,似乎有谁在替她掀开那记忆的纱帘,使尘封在脑海深处,织就那些过往的经纬,就又清晰地一一呈现在眼前,使她不得不去面对,去将之逐渐梳理一遍。

一九八三年,李文秀经人介绍认识了陈永和。两个年龄都已经接近三十的人,一番相处下来还算融洽。当时,李文秀身边,除了一个老娘别无其他亲人。而凑巧的是,陈永和也是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十几年。这样,他们在双方母亲的督促下,很快就去当地民政局登记结了婚。一年后,李文秀在饭桌上突然感觉恶心,起身跑到门外对着地沟呕吐不止。

“赶明儿带秀去医院查查,看是不是有喜了,我见她这几天脸色都不对劲,吃什么什么不香。”婆婆挺疼文秀的,她看文秀又要吐就回头嘱咐儿子陈永和。

“哎,等我歇班就带她去检查检查。”陈永和听说妻子可能怀孕了,咧着大嘴在那里傻笑,老娘提醒他带媳妇去医院检查一下,他痛痛快快地满口答应着。经B超检查,文秀怀的是双胞胎!这可把一个要做姥姥,一个要当奶奶的两个老姐妹乐得合不拢嘴,整天掰着指头数日子,都盼着孩子能够早早平安地降生。

十月怀胎,一朝分娩。因为李文秀怀的是双胞胎,离预产期还剩十来天的时候,她就在陈永和的陪护下住进了医院,安心等待孩子的降生。家里的两个老太太忙着做小衣服小被子,喜滋滋期待着隔辈儿人。

由于一个大男人在妇产病房总有些不方便,陈永和把文秀安排好后,每天晚上就回家,转天早晨再来,顺便也好从家里给文秀带早点过来。人们都说福不双至,祸不单行,这用在李文秀身上应该是再贴切不过。

这天凌晨三点左右,她肚子开始阵痛,临产迹象明显。医生把她搀扶到产房里,嘱咐她在生产过程中该注意些什么。虽然说文秀怀的是双胞胎,因为身体各方面都很健康,医生也还是决定让她顺产。文秀身边没有一个亲人,心里难免有点恐慌,但那时候通讯不发达,还没有手机,她只能盼望着丈夫今天能早点来。

六点十分,在经历了千辛万苦和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痛后,整个人几乎快要虚脱的李文秀终于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,五分钟后,又一个孩子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!

“哎呀,你看多可爱,还是龙凤胎呢!”为她接生的大夫把孩子一个个分别抱给文秀看,文秀汗湿的脸上,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,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稚嫩的脸蛋儿。但她折腾了一夜,实在是太累,不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
医生是如何把自己送回病房的,她根本就记不起来了。等她从睡梦中醒来,已经将近上午十点钟。这个点儿,丈夫应该早就来了,文秀就躺在床上喊:“永和,永和,你来了吗?”

她喊了几声,婆婆失魂落魄地走进病房。来到床前,她一把攥住文秀的手,呜呜地哭了起来。文秀吓了一跳,以为是刚出生的孩子出了什么问题,就急切地问:“妈,你怎么啦,是孩子病了吗?”

“不,不是孩子。秀啊,我知道这事也不能瞒你,可你答应妈,一定要挺住啊,俩孩子还要等着你来抚养呢。”婆婆哭得泪眼婆娑的,说话都走了调儿。

“妈,到底怎么啦?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呢?别哭了,你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,让你这么伤心啊?你刚刚得了孙子孙女,难道还不高兴吗?”文秀因为刚生产身子虚弱,脑子也有些懵。她根本就没多想,这时候婆婆哭得这么伤心,应该另有原因。

“秀,咱娘俩命苦哇。今儿一大早,永和就起来说,你这一两天要到预产期了,打算比每天早点来。我和你妈也觉得日子要到了,该准备的趁这几天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,我们早商量好今天跟永和一起到医院来,住下就不走了,安心伺候你坐月子。”看婆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把文秀急得直搓手。

“我搭坐的是班车,永和用家里那辆摩托带着你妈来的。可是,他们刚到医院大门口,就被一辆路过的货车给,给撞飞了呀!”

“什么,妈你说什么?谁被撞飞啦,谁被货车撞飞啦?”文秀听到这儿呼一下从床上坐起来,她以为刚才听错了,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一颗心顿时一阵慌乱,砰砰地跳个不停!

“秀,你妈和永和已经躺在医院的太平间,他们不要我们娘俩了,他们再也回不来了呀!”文秀愣愣地看着面前痛哭流涕的婆婆,当她明白婆婆说的一切都是事实,自己的妈妈和男人就在刚才,就在自己睡觉时双双遭遇车祸,再也回不来时,她哀嚎一声光脚从床上跳到地下,想去太平间看看两个离世的亲人。但是脚刚一沾到地,就因为情绪激动一头栽倒不省人事。婆婆赶紧跑出去喊大夫。一阵急救过后,文秀缓缓睁开眼睛,顿足捶胸,嚎啕大哭!

货车主当时车都没停就跑了,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,也没有目击证人出来指证,要找到司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。文秀和婆婆抱着俩孩子,在百般伤心和无奈的情况下,自己出钱埋葬了两个亲人,从此和孩子们相依为命。

日子消停了不到一个月,婆婆又一病不起。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就都落在了瘦弱的文秀一个人肩上。每当夜深人静,文秀就会深深地思念妈妈,思念自己的男人,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。眼看家里经济吃紧,孩子离不开人,文秀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。别说婆婆,就算是自己,要不是因为有那俩孩子的原因在硬撑着,估计也早就倒下了。可是现在婆婆一病不起,两个孩子嗷嗷待哺,自己又因为心情不好断了奶水,文秀觉得这日子,陷进了绝境般让人颓丧。

“秀啊,妈和你商量件事,不随你心你可别怪罪妈。”婆婆听到文秀翻身,知道她还没睡。儿子过世后,她让文秀把床搬到自己屋来,一是方便自己帮文秀照看孩子,还有就是怕媳妇一个人想儿子了心里不舒服,旁边连个劝慰的人都没有。

“妈,有什么话你就直说,咱娘俩还说那些外道话干嘛。”文秀应声回答。

“秀,你看妈这身体,偏偏这时候闹毛病,真的是竟给我家秀添麻烦。”婆婆选择着措辞,努力避开可能使文秀受刺激的语言。

“妈,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,一家人还谈什么麻烦不麻烦的。要不是您老人家帮我带这俩孩子,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闯过这一关了。”文秀真诚地说着心里话。

“秀啊,妈知道咱家没什么钱了。最近给我治病又花了不少。你呢,有孩子拖累也上不了班,最近奶水又吊了回去,买不起奶粉,光指着喂点米汤面汤的,这俩孩子,我们娘俩恐怕是养不活呀。”婆婆的话,也都是最让文秀头疼的事,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排孩子们,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,才能把这老老小小的生活打理得安适稳妥。

“妈,那依你说该怎么办呢?我身体恢复差不多了,把他们两个扔家里出去上班倒是可以,但是我怕你一个人根本带不了他们两个啊。再说,现在你身体有病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呢。”文秀满心忧虑地说。

“秀啊,现在眼下只有一个办法,就怕你舍不得。”婆婆狠狠心还是开了口。

“什么办法妈说说看,要是觉得在理我就听你的……”文秀没怎么往心里去,一个病中的老太太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呢?她寻思着。

“不是做妈的心狠,秀,妈想,咱们能不能送出去一个孩子,只留一个?那样我在家里带着省点力气,也节省点开支,你呢,就可以安心去上班了。”婆婆说出这些的时候,声音已经有些哽咽,无论把哪个送人,她心里都实在是舍不得。

文秀好久没出声,她乍一听婆婆这句话,心里很反感,但把心稳定下来再一想,感觉婆婆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。自己就这么硬撑着,总有山穷水尽的那天,到时候身无分文了,这日子又该如何过得下去呢?

“妈,你说我们要把哪个送人?送出去哪个,都是从我这身上割块肉一般疼啊!”沉默良久,文秀知道婆婆在等自己回话,才犹豫着问道。但是一颗心,早就像被人凌迟一样疼痛难当!

“要送啊,咱也肯定不会送我孙子,那我可舍不得,就算你妈重男轻女好了。再说,把我孙女送出去,妈也会挑个好人家,怎么说也让她比在咱家强吧?等将来她长大了,我们说不定还能去认她呢!”文秀心里也清楚,要让婆婆把孙子送出去,比摘了她的心尖尖都疼,这种事让谁选,也都会把男孩儿留下。

“好吧,妈,我实在是挺不住啦,你要送,就随你好了。不过,一定要送个心眼好使的人家,千万别让我那可怜的孩子去受苦哇。”文秀到底还是向命运低了头。也许是心情放松了些,也许是仅仅因为儿子的暴亡刺激的,本身压根没有什么大毛病,从那晚跟文秀谈完话,没几天老太太居然就好了。

这天,她看文秀心情还可以,就加着小心问:“秀,妈已经打听好了,离咱这不远有个姓李的人家,儿子媳妇结婚多年没有生养,打算抱养一个孩子,人家经济条件不错,还主动表示愿意给咱孩子两千块奶粉钱。人家还说,随便哪天都可以把孩子抱过去,不懂事的时候,想了,就过去看看。”

虽然文秀那晚答应把孩子送一个出去,但若真的要送走,她还是舍不得。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,曾经骨肉相连的一个小生命啊!所以,婆婆的话,她只当没听见,只是默默地流眼泪。婆婆知道她的心意,也不催她。从有把孩子送走的想法那天起,文秀每天就只抱着女儿不撒手,她用这种方式跟女儿在心里做着最后的告别。

哭够了,文秀主动找出孩子所有的尿布、小衣服和小垫子,全都用一个布包儿包好。最后,把孩子用被子裹严实,放在床上,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下,给孩子磕了三个响头,用尽全力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:“孩子,你要恨妈妈就使劲儿恨吧,妈妈不是人,对不起你!如果上天可怜我,但愿将来你我母女还有相见的一天!”然后起身,把孩子交给婆婆。

就在婆婆要迈出门口的时候,文秀喊道:“妈,等等!”然后扑到婆婆跟前,在孩子稚嫩的小脸儿上亲了一口说:“妈,告诉他们,孩子姓可以改,但是名字还叫我给起的那个凤,只要我一听说他家给孩子改名字,我就会立刻要回来!你可记好了啊妈,别忘了跟人家说这句话。”

“好,好,妈一定记得,你放心吧。好好在家照看我孙子,妈很快就回来,啊,好孩子。”婆婆明白文秀的意思,她这是在给自己将来寻找女儿铺路呢。临走,文秀把一枚带有龙凤图案的戒指塞进孩子的布包里,对婆婆挥挥手,示意可以走了。婆婆抱孩子一走,深刻的失落感就立刻死死地抓住文秀的心,使她失控般从嗓子里嘤嘤地发出哭泣声,眼睛睁得大大的,但是却没有一滴泪水流出来…

姓李的那家人,一个月后突然搬家,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,似乎一夜之间从这个地球上蒸发了一般!文秀实在想孩子,当婆婆带她去看的时候,房主告诉她们,这房子是他们新买的。但是以前的主人去了哪里,人家只说我们不清楚。文秀没看到孩子,失魂落魄地回了家,一句话也不愿意说。

为了生活,文秀把儿子放在家里让婆婆带,自己出去上班。过度的伤心和对亲人们的思念,使文秀越来越沉默,人也越来越瘦弱。她每天几乎都是用秒计算在苦捱日子。其实,若不是舍不得孩子,她早就不想活了。人就是这样,无论你有多痛苦,无论日子有多艰难,你不能只为自己活着,因为有了别人的牵扯,再难,也必须咬牙忍受,这也就是人们经常说的责任。责任这两个字的分量,没人能够精确地计算出来到底有多重。在于文秀,这两个字承载着多少东西,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才最明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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